暗涌丨第三十七章 日渐衰落的跨国公司
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 1789 篇文章

题图：来自网络。

作者：二湘，毕业于北京大学，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。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。本文来自：二湘的六维空间（ ID：erxiang6D ）。

万圣节的夜晚，酒吧旁边依墙而睡的老妪，他心里升起来了凉寒。她的眼睛里也满是悲凉，说，我们买根玉米吧，这样她能挣点钱。可是贵林真的不忍心打断她的梦。他想，在梦里，她许是睡在温暖的屋里，软软的沙发，靠着个毛绒绒的垫子呢。他们看了她一阵，终于叹息了一声往前走。

“我要把这个写在我的小说里。”她说。他看了她一眼，“现在，我相信你是个作家。”她没有说什么。

他们并肩走着，想走到更外面的大街上打的。她穿着鱼网袜子，冷得哆嗦。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头。出租车到了，他们拥抱了对方，夜色中，他们的嘴缠绵地碰到了一起，温软如水的感觉。

“要不要加个微信？”他说。

“不了，加了就真会和你上床的，我有男朋友呢。万圣节快乐！”她又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，转身跳进车里朝他挥手。他站在那，看着黄色的出租车像露珠一般一下子就汇入了车流，那一片明黄转眼就飘散在上海的街头。风从车流里，从天空中，四面八方地吹来，他有些迷惘，有些失落，又有些惆怅。这样是最好的了，他想，在风中告别，永不相见，却是记住了彼此的温柔和善意。他紧了紧夹克，往金桥酒店公寓的方向走去。他突然觉得后面有个人影跟着他，回头看，却是什么也没有。他疑惑地转过头，继续往前走，这可真是个不寻常的万圣节。

万圣节后不久，小陆休了几个月产假又回来上班了，她身子胖了些，脸色红润，看着精气神都不错。没过几周，贵林在吃饭的时候碰上她，她又是愁眉不展了。她现在又得开始出差跑客户。周一例会之后，销售员们周二一大早就开始出发了。现在公司为了节约成本建议早上飞出去，晚上就飞回来，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节约成本。就算是让住宿，标准也是越卡越紧。她以前是住的万豪，如今住的快捷假日酒店也就比如家好不了多少。

贵林想起 2004 年的时候他还在硅谷的一家大公司，来上海出差，坐的是商务舱，住的是上海商城的波特曼酒店，吃饭补贴足足的，真是今非昔比。说起来上海的外企历史是颇有渊源的，民国时期的租界就是中国最早的外资企业，当时是叫做洋行的，解放后，尽管构建民国顶层商业设计的殖民者和大富豪已经离场，但是依然留下一个体系框架。八十年代中期外企大量进入中国，上海职员文化深得投资方人心，于是外企总部纷纷落沪。到了九十年代上海成了最大的外企聚集地，到现在却是一天天衰败了，不敌那些 BAT，日渐衰败，在时光里慢慢隐退。

“所以我们 VP 跳槽了。”小陆压低了嗓门说：“据说去了一家民营企业了。”

贵林知道这个，那个 VP 在临走的时候发了一个邮件，中规中矩地说了一番客套话，很高兴和大家共事，以后保持联系云云。这后面一句是重点，走的时候大家在领英上连一下，没加微信的加个微信。来日方长，老美最爱说的是“our paths may cross again”，是啊，来日方长，都是个小圈子，没准到时候又撞到一块了呢。贵林也和这个前 VP 连上了，不过却是不知道他的去向，前 VP 的领英还没更新。今日才从小陆这知道了去向。

新来的销售 VP 任总是亚太中心那边直接任命的，新加坡人。中国区是对他至关重要的地盘。他算是空降到中国区的，中文说得不是特别好，有些势单力薄了。

这才进来没多久，他就在香港亚太地区申请了一个负责战略的名额，招了庄埃伦进来，这个庄埃伦也是个新加坡人，大家知道任总是要增加自己人，招个亲信过来，也都心知肚明，不说啥了。哪知道没多久任总就把原来的一个销售团队一分为二分成甲组乙组。原来的销售总监马约翰成了甲组的销售总监，庄埃伦一摇身成了乙组的销售总监。最可气的是乙组都是些肥地，大客户。按照规定招聘高级总监需要复杂的申请流程，耗时长，审批严格，而招一个负责战略的职位就简单多了，任总就想了这么一阴招出来。

这显然就是架空了马约翰，马约翰其实干得不错，一直如鱼得水，虽然背后有些小动作，业绩还是不错的，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，没过多久也辞了职走人了。

这才两个月的工夫贵林这个产品就走了两个销售大头，士气颇受影响。贵林手下也走了一个做开发的去了附近的华为上研所，做大数据产品了。贵林想，想当年外企何其风光，如今却是眼见着外企一步步衰落了。他突然有些心虚，又想起两个月前王伟平的话，一艘下沉的船，想想也到年底了，他该是已经海归去了杭州吧。

这么想着，就给王伟平发了个微信。结果这哥们过了好几天才回信。他居然还在硅谷。原来他老婆知道他要回国的打算，把他的护照撕了。他垂头丧气地告诉贵林。贵林听到这个却是有些想发笑。他是见过王伟平的老婆的。话也不多的人，有一说一，个子也不高，可是有气场，做事决断得很。贵林周围有不少海归的，粗粗算一下，倒有 1/3 的家庭沦陷了。这个概率可不低，王伟平老婆说不求富贵，就求安安生生过日子。要创业也行，待在硅谷创业。硅谷创业的大环境哪点比国内差了，别给我找这些花花名头闹着回国。

贵林想伟平老婆也是个明白人。不过这个创业的路一下子就断了，他还有几个月外派就到期，何去何从，留下来还是再回硅谷？他有些想不太明白，干脆就不想了。照他的经验，桥到船头自然直，到时候就知道要往哪条路走了。他那时候去阿富汗就有些这么个意思。

想明白了，他也不太操心公司的事情了。

这天晚上他翻墙看了一下脸书，看到里面一条信息，来自贾云成，原来给他介绍工作的那个北大校友。他也准备海归了。两个人加了微信，又聊了一阵。贾从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物理系毕业后，去了华尔街，这几年一直在折腾创业，做的是金融数据方面的软件，公司名字叫易人贷。他原来一直在纽约干，年底准备搬到上海总公司。贵林又问了些他创业的情况。贾云成说，怎么，你也想出来创业？贵林说是有这个想法，他其实是个爱折腾的人，不然当年在硅谷也不会从舒舒服服的大公司跳出来创业了。云成问他要不要来他们公司面试一下，贵林想了想说再看看吧。

转眼两个月的时光就从街角的法国梧桐树叶里沙沙地流走。冬天的上海可真冷，是那种湿冷，湿气像是会钻到人的骨头里的。

那日他在公司碰到小陆，她告诉了他又一个人事消息，庄埃伦辞职了，去了另外一家公司做中国区的首席代表。“他啊，不过是借着这个销售总监的名份做跳板。不然惠源公司现在境况这么不好，工资又不高，谁愿意来啊。”

贵林心里颇有些震动，真有一番树倒猕猴散的感觉。

“我觉着啊，还会有人走呢。”小陆叹了口气：“是不是我也得开始改简历了？”她轻轻地说了一句。

还真让小陆说着了，一个月后，又走了个人，这回不是别人，正是那个把庄埃伦安插进来的任总。不过这回听说不是自愿走的，而是公司“请”走的，走得有些落寞，没有告别餐聚，也没有什么告别邮件。贵林从快嘴小陆那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，庄埃伦在职时总是找各种理由去广东出差，据说每次都带着任总一起去，发票都是东莞的。原来任总是好这一口的。不过动用了公款玩这个可就说不过去了。也不知道是哪个渠道就让人检举到美国总部了，美国那边麻溜溜地让他走人。

贵林听得唏嘘，半年的工夫销售部门走了四个高管。销售业绩更是江湖日下，他觉得自己这个开发经理做得也是挺失败，回美国估计也没人待见，还是找个下家乖乖地走人是正经。不过毕竟这个产品他做了这好些年，心里还是有感情，又是眼看着这个产品在自己手里走了下坡路，心里头又还是愧疚不已。

愧疚归愧疚，工作还是要找的。他倒是不发愁找不到工作，也不断有猎头找他。只是去哪一家呢？

天气还有些凉意，小区院子里的杏花就要开败，长出来绿绿的小嫩叶，小小的树叶和残留的杏花一同留在树枝上显示出势均力敌的样子，倒是旁边一颗白玉兰已然开了一树，他意识到春天来了，快一年了，去年他初到上海，路旁的白玉兰就是这样花海漫漫，无限芳华氤氲着这个大都市。

这天他收到一个叫林玛丽（Mary Lin）的电子邮件。他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，一打开看，居然是 2008 年夏天在硅谷做路演时的一个投资人。她说对他印象挺深刻，只是那时候时局不好，没有投他们的项目，不过觉得贵林的经历挺好的。学数出身的，在华尔街的金融公司和硅谷的高科技公司都做过，以前还创过业，有很多风险控制方面的经验。现在他们投资公司看好了一家创业公司，准备投资，不过觉得他们风险评估和风险控制那一方面挺弱。国内做风险评估的人才还挺缺乏，问他感不感兴趣去那家公司面试。

贵林一听是做互联网金融 P2P 的，心想不会是王伟平原来准备要去的那家公司吧？一听居然不是，这家公司在深圳。另外那个物理系的校友贾云成也在做互联网金融，看来这个行业还真是热门。他倒有些好奇了。

两个人约好通了个电话。玛丽可真能说，“现在正是互联网金融开始的时候，各种模式百花齐放，P2P，三方付款，数字货币，大数据金融，到底往哪个方向走，大家也不知道。但是越是这样，机会越多，做第一波吃螃蟹的人吧，引领新潮流，不然到时候又只能随波逐流了。”贵林想上次王伟平说的时候，他可没怎么动心，怎么这个女的一说就动了心思了？想想倒不是因为她是女的，说话中听，可能就是机缘巧合他这边正好在找，时候到了。

贵林决定去面试，深圳，这个陌生的他从未去过的城市，他觉得和它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勾连，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牵引着他前往。

他飞到深圳的那天有些阴，像是要下雨的样子，天色清灰，浅乌的云在天上游走，形状在低处的天空缓缓地转换，让人猜不透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。他坐在出租车里，看天色阴凉，有一点担心，但是雨终于是没有落下来，只在他下车的时候，落了一滴在他的脸上。他站在那，仰起头看着眼前的这座楼，像是即将要攀登的另一座高山。

要面试的公司就在这座楼里，深圳南山科技园数百座写字楼的一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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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之前的小说《此岸》、《遇见》、《狂流》和《三万英尺》，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