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97 篇文章
题图:来自网络。
作者:虎皮妈,作家,编剧,加州律师,出版小说集《人间故事》。本文来自:虎皮妈的夜航船(ID: hupima)。
程悦欣滔滔不绝讲案情和游行筹备,郝会会却并没有跟着义愤填膺。她觉得,在别人地盘上讨生活,偶尔被人挤兑两下,都是很正常的,忍一忍,能赚到钱生活能过下去,孩子能健康长大,比什么都重要。她也提心吊胆:去游行啊,那多炸眼啊?其它种族的人怎么看华人啊?这会不会影响中国人的形象啊?现在针对中国人的犯罪已经很多了,Youtube 上还有黑人歌手详细教人怎么打劫中餐馆,这万一以后再被更严重地打击报复可怎么办呢?
郝会会觉得,美国这个社会她有太多看不懂的地方了。她以前当收银员,有个白人大妈投诉她 — 对别的顾客,零钱都放在人家手里,偏偏把她的找零放在桌子上面让她自己拿。顾客声音很大,指着她的鼻子,大段大段地说英文,说她种族歧视。郝会会听不懂,只能赔着笑,事后问经理:不是说美国人要私人空间么?不喜欢身体接触么?但搞不懂的事情,她也并不想探究得太清楚。她只知道现在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了,自己要更珍惜才对。
因此程悦欣忙着给她转发微信文章,郝会会却忙着拿眼睛瞄窗外的车。只见有一辆黑色的 MDX,郑懿从副驾驶上款款下车。驾驶室的车窗摇下来,是个挺英俊的男人,郑懿朝他挥了挥手,两人似乎还接了一个再见吻。
郝会会推程悦欣:“快看郑懿的男朋友!”
政治是程悦欣的激情,八卦才是她的本命。程悦欣立刻忘掉了游行,也忘掉了之前自己和郑懿间的小摩擦,立刻恨不得把脸贴到窗玻璃上,来回来回,争取不错过每个细节,直到把车牌号码都扫描了几遍才收回了视线。
“谁啊?”郑懿一进门,程悦欣就冲了出去。
“朋友,”郑懿也很坦然地换鞋。
“中国人啊?”程悦欣的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。
“ABC,第三代了,不会说中文,”郑懿看了看她,摇头,“我怎么觉得我又回到大学宿舍了呢?好吧,我直接告诉你们。在美国相亲网站上认识的,比我小两岁,现在在当住院医生,刚见了没几面,我们都同意先不确定关系,相处一段再说。都满意了吧?”
“医生啊,多好啊!而且挺帅的,”郝会会评论。
“我觉得比林锐差远了,”程悦欣撇撇嘴。
程悦欣这大半年,先是从张思禹和胡金柱身上,得出了“男人都不是好东西”的结论。但为什么男人不是好东西呢?因为他们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,见了高枝就攀,忘恩负义。那这个结论再往下推,就不禁要问自己了:那女人为了自己的前程,忘恩负义,抛弃男人,就对么?从理论联系到实际,渐渐就想到了郑懿当年跟林锐分手。思来想去,忽然觉得林锐当年就跟现在的自己一样,是个苦命人。
张思禹觉得自己小姐脾气,郑懿觉得林锐幼稚,但当初选择在一起的时候,他们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啊。所以,没有变的人,留在原地的人,反而要被变心的人指责,这到底是什么道理?时隔数年,程悦欣忽然隔空与林锐同仇敌忾了起来。而郑懿所谓的,什么“寻找被抛弃”的心理,完全在程悦欣的认知版图之外。
“林锐要结婚了,”郑懿淡淡说。
“跟那个王佳佳?”程悦欣惊讶起来。虽然她希望林锐好好出这口恶气,但实在没有想到,林锐真的会跟王佳佳结婚。在她心里,林锐和郑懿总要兜兜转转大团圆结局的,或许也是她对自己和张思禹关系的期望。
“应该是吧,”郑懿笑了笑,“他寄了个电子请帖给我,婚纱照上新娘的妆化得太浓,没认出来。”
“那你会去么?”郝会会问。
“看情况吧,我跟他说,如果那段时间正好回国出差就去观礼,如果不回国,只能遥祝他们新婚快乐,白头到老了。”
这个回答真没劲。程悦欣想。如果自己再结婚给张思禹寄请帖,肯定不想收到这样的答复。程悦欣仔细打量郑懿:她是真的不在乎么?好像也是,毕竟分手都这么多年了。
原来唯一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的,只剩下了自己。
但也有事情没有变。比如郑懿似乎永远是三个人中的主心骨。
郝会会和 Kyla 的关系,郑懿只说了一句:“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,所以如果你珍惜 Kyla 这个朋友,就不要把她放在被考验的位置上。你在对她单方面的忍让,你积累的委屈,就是对她的考验。忍到你忍无可忍爆发关系破裂了,你就觉得没有道德亏欠了,该还的恩情都还完了,自己仁至义尽了。如果走到那一步,当然你可以说是因为 Kyla 没有经受住考验,你是受害者。但其实,你自己难道就没有责任么?你为什么不能在一开始,就让 Kyla 明白你的底线,让她不要变成加害者呢?”
郝会会愣住了。她从来没有想故意变成受害者,把 Kyla 变成加害人,为什么在郑懿的嘴里,自己倒像这一切的操控者呢?她愣了愣,想说什么,却没有说出来。隐隐约约,她想到了自己和胡金柱的婚姻 — 难道自己也有责任么?难道胡金柱最后变成抛弃妻子的渣男,自己也有责任么?
而对于挺梁游行的事,因为上次 SCA 5 法案相左的看法,程悦欣做好了舌战郑懿的准备。没想到郑懿却并没有泼冷水。“我也觉得检方的控罪太高了,根本没有到 reckless 的地步,最多是刑事过失行为(criminal negligence),”郑懿手机上查了一通新闻后下结论。
“但我觉得你想的那几个标语不大好,”郑懿看着“Justice for Asians”等几个标语说,“游行是政治活动,政治活动就是要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人,立的靶子要小要准。受害者是黑人,你们这样游行,很容易给人印象中国人不把黑人的人命当回事,容易造成族裔矛盾。最好把矛头就对着纽约警方,对着市政府。反正大家都恨警方和市政府。”
程悦欣立刻反馈到组织群里,得到陆嘉和 Allen 的附议,程悦欣立刻借了郝会会的电脑,开始兴致勃勃改标语。
2 月 20 日,全美 40 个城市爆发了挺梁游行,旧金山从Justin Herman Plaza到Union Square,聚集了数千华人,坊间传言,人数超过了一万。游行开始前,草根领袖们举着喇叭讲话。有律师自费买来了庭审脚本,逐段说其中的不合理之处;有人高喊,从今天开始,“亚裔不再是哑裔。”每次有人说完,人群中就爆发出震天的齐声呐喊。漫天的标语里,安安的推车上绑着程悦欣手作的“NYPD is Guilty! NOT Peter Liang!”。
推车在旧金山起伏的街道上缓慢前行,上下的坡度有过山车的节奏;身边熙熙攘攘的人,忽而振奋,忽而沉静,路过唐人街的时候,有一块“天下为公”的匾,许多人特地留下照相。安安很好奇,扭头看程悦欣,妈妈的脸上有一种他不熟悉的表情。于是他更安静了。大家都很喜欢这个镜头,一个推车里的小孩和他背后的标语,于是每隔几分钟,都有人上来给安安拍照。咔嚓咔嚓,安安更觉得,或许自己很重要,不哭不闹,瞪大眼睛,一张小脸颇为严肃。
张思禹是在一个老同事那里看到安安照片的。湾区本地电视台和报纸报道游行时,不约而同都用了程悦欣一手推安安,一手举标语的镜头。同事转发给张思禹:“你老婆儿子火了。”
张思禹有点发愣。照片放大缩小,最后保存了下来。他点去程悦欣的朋友圈,发现自己依旧被屏蔽了。再点回去看照片,照片上程悦欣背后的人山人海被虚化了,她整个人肌肉紧绷,一手推车,一手高举标语,嘴是大声疾呼地张着,整个人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感,让张思禹陌生。
张思禹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到高铁窗外,忽然就回想起那个夏天。那是程悦欣刚到美国的第二天,伯克利校园里,纤细的她钻在人群里,好奇而恐惧地看着眼前经过的游行队伍。张思禹让她去问别人要传单,程悦欣说,我不敢,你去。
那时候的程悦欣还会问他: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适应美国的生活呢?慢慢是多慢呢?
游行完,程悦欣和 Allen、陆嘉一群人又聚着吃晚饭。酒精助兴,一群人说说笑笑,又仿佛回到了并肩战斗的时光。
Allen 感叹:“好想你们这两员大将啊。陆嘉冲锋,程悦欣殿后,配合多好。现在大家都忙,像这样能让人凝聚到一起的突发事件又少,助选议员的事越拖越久,都没人干活了。”
程悦欣脑子一热:“我可以回来。”
陆嘉拉她:“你算了啊,本来你老公就不支持,现在你一个人带孩子上班,哪里有空弄这些?”
程悦欣解释:“我现在有空。我想明白了,家里乱点就乱点,吃得简单点就简单点,老外天天面包加两片菜叶子不都在养小孩么?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妈妈,了不起的完美女人,差不多就行了,别天天对自己要求太高。不赌这口气,日子容易太多了。”
陆嘉再劝她:“我劝你还是多想想。说穿了,我们也不是为了自己,又不拿钱,但做些事情多难啊?你看上次反对 SCA 5,到现在都有人说风凉话,有些群里那些人你没看见,骂我骂得可难听了。我早就跟 Allen 说了,不管你决定给哪个候选人助选,都摆不平,骂你盯着你的尽在后边呢。政治这潭水太复杂,咱们就是些草根,图什么呢?”
Allen 没开口,程悦欣瞪着眼睛望着陆嘉:“但人人都这样想,那该做的事情不是永远没人做么?我们就是因为对现状不满意才要做事啊。”
一时没人说话,大家都望着程悦欣,望得她脸红。
陆嘉忽然就笑了:“说你傻还真是傻,说出来的话跟中学生一样。怪不得你老公说你幼稚。”
一桌人起哄,Allen 举杯:“来来来,我们为幼稚干一杯。”连安安都在高脚椅子上举起了小杯子。
程悦欣回到家的时候人还在飘,还沉醉在今天一天的激动中。今天走在旧金山街头的时候,她忽然意识到,自己到美国快 7 年了。穿衣镜里的自己,32 岁了,多可怕的年纪,32 岁了。她其实已经不大记得 7 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,但按张思禹的话说,自己依旧天真,依旧太幼稚。所以只能跟幼儿园的小朋友相处,变不成微信公号文里闪闪发光的女神么?
她抱起安安亲了一口:“管它的,变不成就变不成吧,安安你说对吧?”
这时手机响,是程悦欣妈妈的视频通话请求。程悦欣对安安说:“小安安,别跟外婆说我们今天干嘛去了,嘘。”程悦欣的父母是党员干部,虽然我党是工人运动起家,但对所有的社会活动都特别警惕,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运动也不行。高中时候程悦欣跟着去抗议北约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,就被逮回来一顿臭骂。
“喂,妈,我刚出去跟朋友吃饭了,春节大家聚一聚,”程悦欣把早想好的说辞搬出,但正要往下编,忽然镜头一转,看到了张思禹。
“悦欣,我来看看爸妈,”张思禹正举着筷子,夹着程悦欣妈妈的拿手菜,珍珠丸子。
“悦欣,这你就不对了,思禹回来出差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啊?他昨天突然打电话来我还没准备,早知道就外面吃,把亲戚都叫上,一起热闹热闹。”
程悦欣有点懵。她一直没告诉父母张思禹回国的事,父母肯定不允许她离婚,说了徒增烦恼,他们又要唠叨,干脆不说。每次借口不是张思禹在加班,就是还没回来。大年夜的时候,父母看不到张思禹拜年,还生了会儿气,觉得张思禹现在越来越没规矩。程悦欣想,事情早晚要穿帮。但没想到张思禹会去杭州,去她家给她父母拜年。
程父喝开了,很开心:“思禹说,他找了份工作,以后经常国内美国两头跑,可以都回来看我们。还说公司发展很好,他们有个类似的公司,都准备在创业板上市了。我看啊,干脆你们俩都回来算了。国家现在大力扶持高科技公司,思禹回来正好大展身手。”
程悦欣“恩恩啊啊”敷衍,又把安安拖过来转移视线。等挂了视频,脸上的假笑都已经僵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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