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46 篇文章
题图:来自网络。
作者:虎皮妈,作家,编剧,加州律师,出版小说集《人间故事》。本文来自:虎皮妈的夜航船(ID: hupima)。
旅途还没开始,Chris妈妈对程悦欣的不爽就精准地传达到了她这里。
约了六点就动身,但安安起床气强烈,忽然想起了半年前就坏掉的一块安慰毛巾,逼得程悦欣大呼小叫,最后像抗沙包一样把他扛出了门。赶到Chris家门口,Chris一家已经都在车里等着了。
邝弘笑着下车,一把接过程悦欣的大背包往后备箱放:“我刚想打电话给你呢,看是不是有什么要帮忙的。”
程悦欣连连道歉:“对不起对不起,迟到了,害你们等。”
邝弘翻下minvan中间的座位,一边替安安装安全座椅,一边说:“没关系,才几分钟而已。”
但Chris妈妈张旭从副驾驶上冷冷抛过来一句:“晚走十五分钟,路上可能就要堵几个小时。”
程悦欣脸有些烫,愧疚的同时也有些委屈,一边继续说抱歉,一边从小包里拿出两包零食:“安安,把熊猫饼干给Chris姐姐。”
张旭转头直接按住了程悦欣的手:“我们家孩子不吃垃圾食品。”
张旭的手指像电烙,从程悦欣的手背烫起,一直烫到头皮。程悦欣愣住了,从对方的一脸戒备和嫌弃中明白了什么。她的自尊心漫涨起来,一把抱正往车里钻的安安,刚想开口说话,只见邝弘弯腰出来,从程悦欣手上拿过饼干:“谁说Chris不吃饼干,我们Chris最喜欢吃饼干了。”
张旭瞪着邝弘,邝弘恍若不知地把饼干递给Chris。安安一溜烟钻进了车,喜滋滋地喊着“Chris姐姐”,早忘了自己的安慰毛巾。程悦欣的腿却像灌了铅,进退不得。她后悔了,张旭从前对她的点点滴滴都被串联起来,自己本不该自作多情地以为邻居一家真的乐意带上他们。但她又是委屈的——她以为她是谁?她以为她真的稀罕?
但现在她又不能发小姐脾气走人。没有一个得体的借口,自己强行抱着安安走人,邝弘和张旭不知道会闹什么样的矛盾。为了她程悦欣闹矛盾,不是搞得她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?她光明正大,凭什么要担这种名声。
邝弘一连串地喊:“上车上车,再不走真的要堵车了。”张旭“哼”了一声,别过头去。
程悦欣忍了忍胸中的气,上车落座,同时心里打定主意,这次一去一回,再也不多说一句话,多做一个动作,回来之后,不会和这家人再有任何联系。
距离旧金山4小时车程的太浩湖是世界闻名的滑雪圣地,也是硅谷人民的后花园。太浩湖的宣传图上,天空湛蓝,湖水青绿,白雪皑皑,雪松起伏连绵,间中穿梭着英姿飒爽御风而下的滑雪者。
马克吐温曾说:“如果想呼吸天使的空气,那么去太浩湖吧。”但要闻天使的空气前,先要闻汽车的尾气。一到雪季,山路蜿蜒,密密麻麻都是没有其它消遣的硅谷人民。尤其是,2015年之前的四年,加州连年大旱,太浩湖的雪场一度萧条。但2015年的冬天,厄尔尼诺带来几场泼天大雪,把人们搞出了网红奶茶店门口排队的难耐骚动。还没开到进雪场的路,早就堵得严严实实,堵出了旅游胜地的尊严。
谷歌地图上,半小时前的“还剩45分钟”,已经变成了现在的还剩55分钟“。程悦欣从第二排眯着眼看,忽然觉得前面的红色变成了深红,她刚想问是不是自己眼花,看了一眼前面不耐烦地挪动着座位的张旭,把话咽了下去。
但安安没有这样的定力,睡了两觉,已经睡无可睡,不满地哼哼唧唧起来。程悦欣安抚了几次,怕他闹出大声再惹白眼,从包里掏出iPad递了过去。小猪佩奇的音乐安抚了后排的骚动,程悦欣刚刚眯起眼想补一觉,忽然只听一声暴喝:”Chris,谁让你看iPad的!你想眼睛瞎掉么?!“
程悦欣从瞌睡中跌出来,愕然看见张旭转头,雷霆暴怒地对着后排在吼。Chris的头本来凑在安安身边看得津津有味,此刻像受惊的小鹿,含着惊恐的泪水。她”哇“哭出来:”安安也看的。“
张旭依旧瞪着眼:”别人看你就看?你怎么不学点好啊!“
邝弘不耐烦地皱眉:”你至于么!我爸妈在的时候,不也每天让她看一会儿么?“
张旭声音更大:”你别跟我提你妈!“
驾驶和副驾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,程悦欣问安安拿回了iPad,静静地坐在第二排。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委屈增加着,脑子里只在算:自己和安安如果现在下车,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雪场或者走回有车的地方呢?会冻死么?为这点委屈值得么?
别人说她给孩子吃的是垃圾食品,别人说她儿子眼睛会瞎掉,别人说她教出来的儿子是坏榜样——然而,她现在坐的是别人家的车。
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。她被父母老师们宠着长大,顺风顺水进单位,也是领导在同一级里最偏爱的。她习惯了男性的殷勤,也不缺女性朋友,自许忠肝义胆。哪怕和张思禹吵架,她也是吵架双方中的当事一方,她的喜怒哀乐也是剧情的主线。而现在,程悦欣觉得自己的内心戏是那么滑稽,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么渺小,不值一提。一滴热泪,落到嘴边已经冰冷,程悦欣低下头,假装理包,但一滴又一滴,逼得她一直理下去。前排的争吵声忽然停了,良久,邝弘递了张纸巾过来。
到雪场时已经下午两点。一行人直接去吃饭。程悦欣自告奋勇去买批萨,结完帐等在一边时,刷了刷朋友圈,刷出来张旭的一条——"总算见识了什么是绿茶婊。"
邝弘走过来,嘴里呼出一团白气:“买好了么?你去坐着陪安安吧,我等着拿。”
程悦欣看着那团白气,“绿茶婊”三个字在脑中盘旋。她装作镇静地说:“邝弘,我刚才看到个朋友,约了呆会儿一起滑,就不跟你们一起了。你们带Chris玩吧。”
邝弘叹口气:“你不要理张旭,她最近有些吃错药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
程悦欣摇头:“真不用了,跟我朋友约好了。”
“那你们回去呢?”邝弘继续问。
“我自己想办法吧,不麻烦你们了,”程悦欣快速说。店员小哥大声喊着程悦欣手上的号码,充满活力地将一整个批萨往柜上一扔。程悦欣懒得跟邝弘多罗嗦,拿起批萨向着餐桌边的张旭走去,径直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:“张旭,我遇到了一个朋友,等下约了一起玩,就不跟你们一起了,回去也不用麻烦你们了。”
张旭看了她一眼,脸色松了松,刚想说话,忽然见到邝弘抓着手机跟了上来:“张旭,你的朋友圈什么意思?”
夫妻俩争执起来,安安和Chris瞪大了眼睛,程悦欣低着头,看着手上这块批萨,指尖的温热一点点凉下去,cheese软榻榻糊了,变成恶心的无法下咽的一坨。周围人窃窃私语,目光聚拢,炙热地又冰凉地胶着在这桌人身上,疏离地指指点点。程悦欣在桌底下牵起安安的手,垂下头,十分想一走了之。
就在要起身的当口,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:“嘿。”
程悦欣一抬头,自己身背后竟然站着林锐。还没来得及诧异,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对着邝弘夫妇大喊一声:“我朋友来了,我们先走了,你们慢吃!”安安不舍地看着Chris:“妈妈,我还没吃完。”程悦欣赶紧背起包推他:“走了走了,林叔叔等我们好久了。”
林锐望了望邝弘张旭夫妇,刚露出一个社交笑容,就被跻身而过的程悦欣狠狠撞了一下。程悦欣求助地看着他:“还不走?你不是等不及来找我们么?”林锐装作恍然大悟地“啊”了一声,也接不下去话,直接跟着程悦欣走出了餐厅。
一出餐厅门,雪场清冽的空气就让程悦欣舒了一大口气。再回想起邝弘夫妇脸上惊讶的表情,更是心情舒畅,对着林锐忍不住地笑:“林锐同学,你来得真的太及时了!”
林锐“嘿嘿”笑,指指身后:“那谁啊?”
程悦欣答:“对门邻居,闹了点小矛盾。”
林锐拖着长音欠欠得“哦”了一声:“看来禹哥不在,你生活也挺充实啊。这我就放心了。”看着程悦欣愤恨又发作不出来的表情,直接弯腰跟安安说起话来:“安安,你都长那么大了呀?”
安安被从Chris姐姐身边带走,对这个陌生的林叔叔十分不满,警惕地说: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林锐眯起眼:“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啊。我跟你爸爸是好朋友,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。”一转头,看到程悦欣似笑非笑的表情,问:“怎么啦?我是抱过他啊,你忘了,那年他刚刚生出来,我来出差……”
程悦欣带着报仇的笑:“你没说错。就是你刚才那句话,‘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’,让我想起了我爸妈单位里好多叔叔阿姨,我小时候就在想,这些人可真烦。真没想到啊,一转眼,我身边也有这样的老人家了。”
林锐“嘿”了一下,对她点头:“行啊,看来你这两年过得还真挺好。刮目相看。安安,滑没滑过雪?叔叔先带你去那边坐雪橇,走不走?”
安安又警惕地看了一眼林锐,看到程悦欣点了点头,才牵住妈妈的手,往雪坡走去。但滑过两次雪橇后,安安立刻叛变。妈妈明显是靠不住的,只是跟着爬了两次坡就不行了,只有林叔叔能一次次把他推上坡,然后再滑下去。认清形势后的安安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,叔叔长叔叔短,两眼放光地跟着林锐,林锐指东他不往西。
当市场收到风声“蔚蓝科技”要被卖掉时,整个流程其实已经走得差不多了。有的媒体盛赞,林锐识时务者为俊杰,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,被大公司整合,才是对公司和股东负责;有的媒体嘲讽,所有最初嘴上挂着理想的创业者,最后大多的结局都是把猪养肥了换钱;有的媒体感叹,中国互联网发展不过短短一二十年,为何小公司出路已经如此之窄,最后都成为巨头的筹码。
林锐没有看任何一篇相关的新闻,也没有接受过一次采访。所有人议论纷纷时,他只是关起门来昏天黑地打了两个星期游戏。他并不想卖公司。这几年来,他无数次幻想过去纳斯达克敲钟的画面。
他要站在那里,傲视群雄,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,所有人都会看到,包括郑懿。这种幻想,渐渐变成一种信仰,支撑着他即使在最困难的环境中也要熬下去。但那天开打气会的时候,说着说着,他忽然说不下去了。会议室里的人都望着他,那么信任地望着他。他看着这些跟他开疆扩土的脸庞,忽然想,这些人背后,其实是一个个家庭,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。这些把信任都压在自己身上的兄弟,都要靠着这间公司付房贷,付学费,付医药费。他到底应不应该为了自己的那个信仰,赌上这些家庭的未来?
戒烟已久的林锐,又开始一包接一包抽烟。抽到第三天,他终于下了决心,连人带公司一起卖。
虽然签了继续服务两年的合同,但生活还是一下子慢了下来。之前十几年,日子每一天都过得焦虑,但又充满奔头。现在财务自由成人生赢家了,倒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。
他找周围人打听。
别人说:“移民啊。”
林锐翻个白眼:“那我用得着海归么?”
别人说:"那你自己成立个VC,投资别人呗。"
林锐问:"然后呢?"
别人说:"然后赚更多钱啊。"
林锐又问:"再然后呢?"
别人像看着动物一样看着他。
只有父母的唠叨接地气。十几年了,终于每天又能看到儿子赖床睡懒觉,一脸嫌弃又喜滋滋地把他撵起来:"你也老大不小了,也不寻思成个家,我俩嗝屁之前还能抱着孙子吗?"“我们战友,有个侄女,你要不要见见?"”那姑娘可俊,舞蹈学院学跳舞的,你大姑说从小脾气就特好。"
林锐摇头:"我不稀罕。"
林锐的妈不甘心:“那王佳佳现在怎么样呀?我觉着那姑娘不错。本来都要结婚了,多可惜呀。"”实在不行,你以前美国谈的那个也凑活,你总得让我们抱孙子啊!我们都那么大岁数了。"
林锐被逼逃跑,收拾了行李,一个人回硅谷滑雪。天地疏朗,白雪皑皑,有缘的人,是否百转千回依旧能相遇?
只是没想到,遇到的却是程悦欣。
- END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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